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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舍《鼓书艺人》和《四世同堂》(部分)从英译本到中译本

1998-11-25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马小弥 我有话说

乍看这个标题,读者一定会以为我把老舍的作品译成外文了。不是。我是把两部只有英文译本,没有中文原稿的小说返回来译成中文——即《鼓书艺人》和《四世同堂》第三部《饥荒》的88段至100段。《四世同堂》是老舍在抗战末期,作为“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”(老舍语)来写的,第三部《饥荒》于1947-1948年在美国完成。美国作家艾达·浦鲁依特在老舍的直接帮助下将它翻译成英文。但它只是一个删节本。后来楼适夷老伯在看了我译的《鼓书艺人》之后,建议我把《四世同堂》的删节本也译出来。那其实算不得翻译,只须对照一下中英文,把英文版中删掉的部分照样划掉就是,后来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一卷“缩写本”《四世同堂》便是。出人意料的是,我在翻译的过程中,竟然发现那个“缩写本”,比《四世同堂》中文版整整多了十三章!那就是说,通行的《四世同堂》是没有结尾的,这次真是把它的结尾找出来了。查查老舍的《序》,他果真计划《四世同堂》全书应有一百段,每段万字共百万字,分三部。第一部34万字,第二、三部各33万字。实际上通行的《四世同堂》第三部《饥荒》只有20段20万字,少了13段13万字。这次总算是把莫名其妙丢失的尾巴找出来了,这可乐坏了舒伯母一家和所有的老舍作品爱好者。这末尾的十三段翻译出来之后便单独成篇,在1982年的《十月》杂志上发表,胡?青伯母和舒乙还专门为此写了一篇名为《破镜重园》的文章。以后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在出版全本《四世同堂》的时候,便把这尾十三段单独作为一本排在后面。不过,由我从英文倒译回来的这十三段只有五万字出头,比老舍原计划的13万字差得太多。其中显然有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,也有不应删而删去的痕迹。《四世同堂》英译名《黄色风暴》,三部曲的名称由《惶惑》、《偷生》、《饥荒》改为《小羊圈》《偷生》和《事在人为》。看《事在人为》这个标题,很可能是突出了地下工作的部分,而过多地删去了有关“饥荒”的描述,那是很可惜的。因为老舍对地下工作的具体情形并不十分熟悉,而北平的“饥荒”却是舒伯母胡?青的身受,这样的处理,有扬短避长之嫌,我在1988年的《新观察》杂志上,曾经论及过这一点。

再说《鼓书艺人》。它是老舍先生1948年在美国写成的,当即由郭镜秋女士译成英文出版。中文手稿一直没有找到,1949年10月老舍先生回国后也从来没有提到过它。它以抗战时期的重庆为背景,写了从北平逃难去的大鼓艺人方宝庆一家的遭遇;同时也写了方宝庆在作家孟良(也许就是老舍本人的化身)的帮助下唱抗战大鼓的故事。这本书对研究老舍抗战期间的活动有一定的价值。为什么这样一本挺有价值的书解放后竟不见提起?很值得研究。看看1950年出版的5幕剧《方珍珠》吧,它讲的是方老板一家抗战胜利回到北平后的事,简直可以看作是《鼓书艺人》的续集。为什么?可是在有关《方珍珠》的文字里,也看不到有关《鼓书艺人》的消息。这个问题是很值得研究的。

1979年,我在舒伯母家发现这本书后,很感亲切。因为1940年至1943年,老舍在重庆领导抗敌文协,文协每有活动,爸爸马宗融就从北碚乡下带我进城,有时便和老舍伯住在一起,或在新蜀报,或在作家书屋。闲时他们就带我去坐茶馆,听大鼓,为的是深入生活,为搞通俗抗战文艺积累素材。老舍和一个艺名叫山药旦的大鼓艺人混得很熟,这人时常把我们请到茶馆后面的一间小阁楼上去坐。山药旦每次见了老舍,总要先把手洗得干干净净,用热毛巾把他那秃光光的脑门擦得油光锃亮,然后才来给我们拿烟倒茶,打手巾把,谈些我听不明白的家长里短。老舍说:“我十几年来常和艺人们在一处,彼此成为朋友。我不单知道他们的语言,举动与形象,而且知道他们的家事、心事。”(见老舍《谈方珍珠剧本》)《鼓书艺人》讲的恰恰就是这个时期的事,自然使我非常感兴趣。

于是,我在舒伯母胡?青和专家们的鼓励、帮助下,将美国郭镜秋女士译的《鼓书艺人》转译成中文,1980年由《收获》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(单行本)同时发表。香港《新晚报》全文刊载了胡?青先生的前言和我的译后记。这些后来和也是我译的《四世同堂》补遗部分一起收入了《老舍文集》第6卷;老舍的其他选本也有采用的。

译文引起了一些争议,认为我的译本没有忠实于原著(指郭译)。苏联女学者阿布德拉赫曼诺娃细心地找出了英、中、俄三种版本的差别;日本学者日下恒夫也做过这一工作。由于我的译本删去了一些床戏和性爱描写,有的读者建议以后再版的中文本“应当把这些段落如实地补上去,以让读者了解小说的原貌。”据说现在已有另一版本的《鼓书艺人》译本出现,可惜我没有见到。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《老舍全集》,其中《鼓书艺人》一书将以英汉对照形式出版,还要付稿酬给我,我闻之甚喜。正因为如此,我认为有必要就《鼓书艺人》翻译中的一些问题表达我自己的见解。

老舍先生是我们大家敬爱的作家,他不幸的死牵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。读者渴望恢复先生作品原貌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,然而我以为即使一字不漏地把郭译本从头到尾翻译过来,要恢复先生作品的“原貌”也是不可能的。不可以把郭译本看作先生的原著。我们都知道,外国人译中国作品随意性比较大,常常根据自己的理解或好恶而增删、改动。例如:英译者伊文·金1945年译了老舍的《骆驼祥子》,1948年译《离婚》,任意做了大量的修改和增删,搞得面目全非,逼得老舍不得不与他决裂,另请郭镜秋女士重译《离婚》。郭译的《离婚》虽然比金译的要忠实得多,但若与老舍原著相对照,仍然可见有增删和偏离原意的地方。看看老舍1948年期间和出版代理人劳埃德的通信(见1988年第4期《十月》杂志舒悦的译文)就知道,老舍与郭女士的合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,在翻译到一半的时候,双方的关系几乎破裂。我们再看看郭的英译。前半部比较认真细密紧凑,一气呵成;而恰恰在他俩的关系一度紧张之后,那后半部就像一段剪辑得不够好的影片,删除的痕迹显然可见。例如第十五章,在孟良给宝庆写了两段抗战新鼓词之后,“窝囊废告诉他,孟先生要他跟着进一趟城。他马上掏出钱来,叫买车票去。孟先生是他的福星,不是吗?”进城去干什么,后来怎样了,没有下文,因而这段文字便毫无意义,下文也不衔接。这一章特别短,显然缺少了宝庆跟着孟先生去从事抗战大鼓的具体活动。

因此我认为,郭译决不等于原作。由于中文原著佚失,我们只能依靠郭译提供的故事线索去分析和鉴别了。

为了译好《鼓书艺人》,我曾花了几个月工夫,采访了当年曾与老舍相熟的一些艺人,包括曲艺家协会的尹福来、高凤山、李振英等曲艺艺人,听他们怀着深深的敬爱,回忆老舍前辈。说着说着,兴许就掉下泪来。他们说,老舍先生写的都有根有据。那李振英年近八十,高高的个子,清瘦的脸,依然一头黑发。据说,他就是《鼓书艺人》中小刘的原型。我把我译的《鼓书艺人》中凡是描写演出的章节,如第四、五、十三章等,都逐字逐句读给他们听,艺人师傅们便用专门术语纠正我的外行话;补足了一些曲艺段子中的唱词。第十三章写到宝庆渴望为抗日做点事,应抗日团体的要求,登台演唱。可是他选的段子是《宁武关》,讲的是周玉吉抵御李自成,忠孝节义,一门死难的故事。艺人们说,这个戏解放后已经不唱了,与抗日的主题远了一点,因此我接受他们的意见,改为《抗金兵》。

郭译本对秀莲和张文的性行为有很露骨的描写,这点简直叫我接受不了。首先,我通读了老舍几乎所有的作品,对于性行为,老舍最多是隐写,没有具体的床戏描写,何况张文是一个人见人恨的特务。记得当年在重庆,包括老舍伯伯在内的长辈们对特务是怎样的痛恨,戒备!一人“失踪”了,朋友们千方百计去奔走,去营救。老舍自己也曾奔走救人,还为此找过冯玉祥将军。在《鼓书艺人》里,孟良(也许就是老舍的化身),被抓进监牢,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方老板百般营救不得,那是怎样的一副情景!在《方珍珠》一剧里,老舍对特务向三元的描写是:“愚而诈,欺软怕硬,没有人味”。在郭译的《鼓书艺人》里,方宝庆在孟良的帮助下从事的抗战文艺活动不见展开,而张文与秀莲的性关系却写得缠缠绵绵,我觉得这不像老舍。翻译《鼓书艺人》需要分析与鉴别。我大胆地淡化了秀莲与张文的床戏与缠绵。我不信鬼神,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老舍的英灵,对他说:“亲爱的伯伯,我没能译好您的书,但是我尽了心!”

谨以此文纪念老舍诞辰一百周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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